五餅二酒私家珍藏小菜

每當電視上不斷播放哪個品牌的「湯圓」賣得火熱；或是吃幾顆「元宵」相當於多少的熱量時候，總讓人沉浸於節慶帶來的愉悅。當然不免俗的，我也會應景，煮碗老爺喜歡的花生湯圓，每當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圓，總有濃濃暖暖的魔力，趨趕開了冷颼颼的溫度，頓時，滿屋子的暖意竄升也暖了人的心。

那些年，女兒剛上小五，忽然愛上廚房，喜歡嘗試烹調食物。當年，業務非常忙碌，女兒獨自在家的時候很多，心有不捨也覺得不妥，也給她找了褓母，她卻喜歡躲在家裡，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情。有天，傍晚時刻，她打電話到公司：「媽媽，你今天忙不忙？」「有事嗎？你說。」我手裡的工作沒停，嘴裡說。「我炒了火腿蛋炒飯，想要請你吃耶，你要回來吃嗎？」「當然要！你等媽媽！」很久沒人請吃飯，這回，還是自己女兒，立刻放下做了一半的工作，飛奔回家不必猶豫。

猶記的她坐在餐桌注視我大口大口吃飯的模樣：「媽媽，一定不好吃喔，不好吃，沒關係，我明天再炒一次。」黃澄澄的蛋炒飯，切的細細小小的火腿，有如星星滿天似的點綴著，到現在為止，那是一盤我吃過最好吃的火腿蛋炒飯。

每個清晨醒來，望見窗外明亮刺眼的陽光，早已滿滿得鋪晒在偌大的南港公園裡，讓沾有厚厚一層灰塵的片片綠葉都羞愧的垂下頭，淺藍清澈無盡的天空，幾片不成形薄薄的白雲顯得無力的點綴著，最遠處從西邊的北投陽明山脈到東邊的內湖五指山系，零亂散布的小小建築物，今天怎會這樣清晰可見，凝望遠處天空不斷變換的雲朵，啜口老爺煮的咖啡，任窗外公園的叢叢樹梢不斷地搖擺，卻完全沒有消暑散熱的氛圍，反而一陣一陣的熱氣，在穿著吊帶睡衣裡的背面滋生，忽然感覺一滴一滴的汗水，有氣無力的從胸口往圓潤的腹部緩緩滑行直下…

進浴室預備梳洗妝扮前，瞥見沒有蓋上手提電腦的螢幕上，橫貼了張便條紙。原本熱氣讓人煩躁不已，拿起那張用粗粗的簽字筆，歪歪斜斜的字體，頓然會心一笑，讀了遍確定眼見─請叫我起來我要唱歌給你聽─再讀一次，請叫我起來我要唱歌給你聽，不知怎的，心情就此愉悅起來，人不再熱，氣也沒了，哼唱起自以為是的那首不知名歌兒來，搔首弄姿曼妙進浴室，一邊刷牙一邊左搖右擺踩踏著舞步，今天上電捲，捲髮的時候感覺特別順手，連粉底蜜粉也意外的非常容易上妝…等不及髮捲還沒卸下，妝還沒化好，急急地就趴在熟睡女兒的身邊，輕輕地問：「Sweetie,你要起來嗎？不是要唱歌給媽媽聽？…」哪裡知道，她竟是不耐煩的哼唔幾聲，翻個身把棉被拉得更高更緊，完全不理會我的期待。

心有點兒酸痛，回頭再把便條紙拿起，確定字跡不是老爺的，浪漫情感沒長好的老爺絕對不可能要唱歌給我聽，再看紙條第三遍─請叫我起來我要唱歌給你聽…只是，怎會這樣？要唱歌的人兒，完全沒有要起來的意思…這回舞跳不起來了，怎就覺得腳很酸，步很難行啊？髮捲用扯的卸下，看著浴室裡的大鏡片反射的自己，覺得天氣怎會一下變得這樣熱呢？化好的妝，與細細的汗水相糊了，原本想穿的小洋裝，那秒間，決定套上牛仔褲搭件輕便襯衫，隨便即可…

亭亭玉立的女兒，哼著不知名的西洋歌曲，在浴室裡梳洗，聽來，今天她的心情特別好。太小就離家遠赴他鄉讀書，住在國外時間幾乎超過了在家的時間，太多的生活習性早已改變，不再是童年那事事以媽媽為準的小女生。她總是在清晨醒來，要出門前才梳洗昨晚的塵垢。今天，她把燙過的過肩長髮盤捲頭頂，露出乾淨的鵝蛋臉與線條優美的頸項；雖然因長期熬夜，漸漸成形的黑眼圈，教人心疼外，在我的眼裡，那張幼嫩略施胭脂的臉，永遠顯現美麗明亮；一邊換裝一邊聽著瞄著電視播放的影集，不時還因著影集的對白而哈哈大笑，那般模樣，一點兒也不像是即將過二十六歲生日的「女人」。

明天要滿二十六的這位小「女人」，穿著藍底花長裙，腰繫綠色腰帶，上衣配上灰色緊身T恤，長細鍊掛在頸上，背起長帶小包包，漂亮的這小女人，我的女兒，對我笑咪咪地揮揮手說：「拜拜…」轉身出門去，我尾隨身後，緊緊追問：「…明天你的生日，媽媽請你吃飯呢…」竟又率性丟了句：「…再看囉…」頭也不回的揚長而去。她或許不會知道，留下錯愕的媽媽，站在玄關假裝整理觀賞著她送的那片小小花園好久好久，她不會知道媽媽的心裡，竟然有種說不清楚地醋意情緒，逐漸的滋生起來……

女兒從澳洲回來，已經整整二年了。在澳洲將近十二年，因為簽證的疏忽，又被黑心律師詐騙，不但沒能完成最後兩個學分的大學課程，更被澳洲移民局要求出境，據說三、五年之內不太可能再入境；臨門一腳，女兒沒有被澳洲政府頒份獎狀，表揚「感謝令母耗資千萬在敝國」，外加居留證一張，反倒成了「驅逐出境」的黑名單榜上大人物。媽媽的淚，沒敢大聲咆嘯宣洩，只是暗暗心疼著她的懊惱與後悔著自己的手放的太早。

小女兒真的長大了，今年要滿二十六歲！家有長大的女兒，身為母親的我，有種無法忌妒卻又忌妒難耐的苦痛。等門，總要等到夜深蛙鳴，醒來時候天白雞叫發現人家大小姐也不知幾時進家門，並且已經睡得「人仰人翻」香甜的很了呢；打手機尋人，不是沒接就是說在忙，最懊惱的是好不容易接通後，她居然很小聲的回答：「…我在看電影啦…」；想約吃飯，聰明又愛她如命的媽媽，懂得利用email早在三星期前送出邀請，再在facebook上留言，外加條簡訊比較安心，當然，事也不一定盡人意，孝順兒女的媽與孝順媽的女兒不一定成等號，她說：「…下次啦，我跟我朋友約好了…」「那那…那媽媽想跟妳吃飯…」比哀怨似的，她的聲音忽然嬌嗔起來：「…唉唷，你下次要早點跟我說啦…就這樣囉…拜拜…」留下那句「我有愛妳啦…」的餘音，雖然著實讓人「心安」不少，卻還是任由自己重重摔入一段段遠遠久久的以前，一陣陣香香甜甜的回憶，一時片刻無能為力自拔…

那年，她應該十歲不足，週日的下午，吃過中飯兩人窩在白色棉布沙發上看影集。美麗的張曼玉飾演千金大小姐，不小心搭救了並且窩藏起來帥帥又酷酷還受傷的逃犯(逃犯是誰演的，至今十多年已過，螢幕上偶而會看見，終究都沒能叫出名字來)。逃犯粗魯卻心細，張曼玉嬌嗔卻粗心。張曼玉經常送來日用品與食物，終於有天逃犯受不了一成不變的食物，螢幕上就開始按部就班的敎演起─排骨蛋包飯─日久果然會生情，深情款款的四目是精緻小菜，拌著那盤排骨蛋包飯，兩人一根條根，一口口地輕輕嚼慢慢嚥，那般場景，宛若全世界只剩下這盤蛋包飯，這輩子從來沒有過的香、沒有過的美味美食似的。我和女兒也從未有過的聚精會神目不轉睛看完，兩人也對視許久，那個午後天氣一定清爽宜人，才會讓我忽然跳起，抓起錢包往超市奔去，大手牽著小手說：「媽媽也來做一份排骨蛋包飯給你吃…」女兒好像氣球一般樣，幾步就跳躍一下，一路呵呵笑個不停。我知道她開心的不得了。

輕輕的先拍打片片豬排，再浸泡醬油香油等酌料片刻，利用大火熱油，快速油炸數分鐘，撈起將油瀝乾，小火再稍稍煎烤幾分鐘，這時候廚房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香氣，直教女兒不願離開廚房半步，綁著兩條長長的麻花辮子，一臉通紅滿頭大汗的她，好幾回用力的深呼吸，把頭仰得高高，看不出來是鼻子或是噘起的小嘴在呼吸，按捺不住好不捨得吐出氣時，還不停的問：「好香喔…好了沒啊？」

那一年，你剛過完十八歲生日，仍然在雪梨繼續求學，轉眼都過了第六個年頭，我在台北一如以往，有事長途電話聯繫，其實大部分是我想聽聽你的聲音，心裡比較平 安。那一次，在電話的這端，我少有的狀態，竟然忐忑難安，彷彿做錯事的小孩般，怯怯不前，吞吞吐吐半天，聰明如你，最了解我的心思，直問：『有事嗎？』當 我說了：『楊伯伯要追求媽媽…』話都沒說完，你大叫：『媽媽，他很老了耶！』然後你問：『他為甚麼要追妳？』問的很無俚頭，弄得我也心虛，簡單扼要報告完 畢我的「結婚進行曲」；感覺妳在思考些甚麼，回答問：『媽媽，你快樂嗎？』『是的，媽媽覺得和他在一起很 comfortable。』我堅定的回答你。 你連問了三遍『你快樂嗎』，最後終於說：『那你決定吧！我沒有問題。我會回來做你伴娘！』

在我們結婚前，你和他只見過三次面，第一次在教會裡，應該沒有對話，因為他屬於「很老」那一級，那時候我和他也不熟；第二次是我們前去雪梨探望你，私底下你 問我要如何稱呼我的丈夫，看得出來你用心在學習如何與此『繼父』相處；第三次是結婚前三個禮拜，你回台北。當時，你暗戀著一個男孩，整天和你伯伯說個不 停，敘訴那個男孩兒如何如何，興高采烈地要出去約會，第一個先通知他，他也非常支持地與你互動著，偶而晚歸，還會問我：『我們家水姑娘今天去哪？』

婚後的第二天，你就回雪梨去，這回是兩年後才回家，和我們一起擠在小小國宅公寓內。還像個小女孩般愛撒驕的你，喜歡三人擠那套你晚上睡的沙發上，一起看電視。從你回家那刻起，就由我手上篡了遙控器控制權的位，你所觀賞的節目與我們倆老平日的習性完全不同，除了你覺得台灣的新聞節目，非常熱鬧有趣外；「老人族」平常的政論節目，全部改成綜藝節目；報告社會新聞，當然也改成報告娛樂新聞；你很認真的介紹給你伯伯認識，誰是小S誰 是蔡康永；誰又是你的最愛徐若瑄；在電視機前，就看你手舞足蹈，唱作俱佳，描述著這些藝人是怎樣的好，而你伯伯總是咧嘴笑個不停，點頭如搗蒜般附和你，一 來一往一老一小，說說笑笑一整晚。回去前，你很得意地向伯伯說：『我這趟回來，最大的功課是敎會你看〈康熙來了〉，還認識小S 和徐若瑄囉。』

八年的時間，可以讓嬰兒成長至小學二年級；八年的歲月，更可讓稚幼女孩轉變成婷婷玉女；當然，歲月更叫另外一個女人由少婦邁入更年期婦女。只不過今天要談的不是我這個老女人，而是那位教我魂牽夢繫，日夜思念，令我肝腸寸斷的，漂亮寶貝 ─儂儂。

八年前，不滿十二歲，小學剛畢業的她，勇敢地攜帶著超重一萬多元的行李，在交給空服人員下，獨自前往澳洲雪梨，開始「小留學生」的生涯。當年在機場，雖然小 臉縮成一團，滿眶淚珠，依依難捨，她卻勇敢堅強，表現出壯士斷腕，一去不復返的氣概，緊緊抱住我時，拍拍我的背，轉身隨空姐走，我撕裂心肝般的痛楚，至今 依舊清晰，無法放懷。

一抵達雪梨，女兒立即進入早經安排好的語文學校學習，前面的幾個禮拜，因為時差關係，我都是在下班前，雪梨天黑前，與她通電話，每每問她「學校好嗎？在Home-stay阿姨家習慣嗎？有新朋友嗎？ 」總是在她抽泣著說：「媽媽，媽媽，我好想你喔！」時，震碎了心。為不忍讓她知道我已經滿臉淚水，只好喉頭深鎖，揪著絞痛的心，電話中總是隨意說說笑話，唱唱流行歌，講講瑣事；一派輕鬆。送走小女兒的第一個月，我銳減四 公斤；單親多年的我，事實上絕不忍心『放』走女兒，何況經濟問題，也不容忽視。原本無心插柳既已成蔭，我已經就準備好面對，從此真正獨居的日子。不只一次 與女兒長談，不適應、不喜歡、想家，就回家來；女兒總是邊哭邊說：「可是我還沒學到東西；何況你花了那麼多錢…」，或是「我再想想，兩天後再決定好了…」 下，一晃八年過去了。

小時候，媽媽用巧手，替我穿幼稚園圍兜的時候，
我背後，那個蝴蝶結，我覺得牠會飛呀飛的很高。

媽媽沒說。

來去匆匆，女兒從雪梨回來又回去了。短短十天， 如同蝗蟲過境，宛如颱風過後，橫掃家園所見，打亂眼前平靜，人去樓空的第一個夜晚，徒留伸手觸不到的笑臉影像以及滿屋天真無慮的陣陣笑聲。在機場，交代著 要如何在香港轉機時候，倏然胸口一陣酸痛，喉頭哽噎，眼眶一紅，眼淚不聽使喚直直落，女兒一臉扭曲，苦笑說：「哎呀，媽媽，你怎麼哭了…」自己也說不出話 來，抱著我拍打我的背，安慰說：「好好…」紮高聳短髮配上金黃細髮圈，小小鵝蛋 臉有安潔莉娜裘利的性感嘴唇，笑起來的臉頰彷彿贏得全世界般的開朗，泛紅一雙大眼在濃密的長睫毛下，閃著淚光，強裝鎮定笑瞇瞇地轉身進去移民窗口的時候， 她頻頻回頭揮手的俏模樣，很難想像十年前她個兒嬌小，滿臉淚水紮著兩條麻花長髮的小女生，同樣也頻頻回頭的可憐樣。

走回停車場，腦子一片空白，坐在車裡久久不能自已，心中絞痛的感覺毫不同情，挾持淚水，一同往外逃竄。任由淚水宣洩，沒有藉口說不，毋須理由掩飾。心中千千 結，說不清理還亂，放手與不捨矛盾糾葛終年。小公主已經長大，遠去的時候不再哭紅眼眶，留下來的只剩暗自飲泣哭紅眼的媽媽。

女兒良善懂事教人不捨；大而化之糊塗性格，總覺放手太早。與時下年輕辣妹一般，女兒有自成一格的時尚追求，貼著長長閃亮的彩繪指甲，問她：「那如何彈鋼 琴？」她避重就輕輕鬆帶過，我想「如何吹長笛？」也就甭問了，不死心再問「我不信這樣能打電腦…」這她可大聲回應「當然可以啦！」

那年她剛滿二歲，無力反抗大人的紛擾世界，與我開始過著另外一種破裂卻相依為命的生活。

剛分居的前些月裡，有日清晨上班途中，她坐在我大腿上，望著酷熱的仲夏天空，窗外車水馬龍，一路上我們沉默不語。忽然，她抬起那濃密的睫毛，瞪著大眼問我：『媽媽，妳不喜歡爸爸了？』我無言以對。

三 歲不到，有次她受罰。每落一下手，我掉一滴淚。她也一直飲泣，看我也掉淚，輕輕問：『媽媽，是妳打我，妳為甚麼哭？』『因為妳是我的心肝寶貝，是我身上的 一塊肉；打妳一下，我也痛一次，所以哭…』她沉默不語。晚上哄她上床後，聽見她對著陪她睡的娃娃說：『妳也要聽話喔…不然我打妳…那妳哭…我也會哭哭 唷…』

從小，對 於你自己的事務，你料理得當，不需要我多操心，包括校外才藝，學校功課、或是老師同學所託瑣事；你不會忘記上課要攜帶的教材，也不會遺漏才藝班的時間，反 而是我自己經常忘記，遍尋不到人搞得一身冷汗心悸不止。我也從來沒聽你說，今天不想上課；雖然，曾經慫恿過你，要帶你出去兜風翹課一天，最後總落得被你 「修正」一番，「訓斥」此風不可長。

你 是獨生女，個性天生有種勇敢卻不安全感的矛盾衝突著。當年你才二歲，我就與你爸爸分居，一年後確定簽字離婚，開始一邊上班一邊照顧妳，我擔心你寂寞，希望 給你多交朋友的機會，在小學四年級時，下課後安排你到家裡附近的百貨公司學習紙黏土。平時總有三兩同學作伴，有天同學缺課，你必須獨自搭車回家，我在家準 備好晚餐等著，久候多時不見人影，去電教室查問，老師說早走了；我心頭一陣涼，忐忑難安，只聽到砰砰心跳聲，當電話響起時，你口齒不清哭得嘶聲力竭，我也 魂不附體，飛車去接你，一看到我，抱住我先大哭一頓，一路上斷斷續續的述說著。

原 來是下課後你獨自搭上公車，昏暗中沒看清楚路況，過了站來不及按鈴，公車司機竟不理會你，車子沒停，繼續前進，驚慌之餘在公車上你大哭起來，猛拍司機肩頭 下，竟然被司機在怒罵中丟你於民權大橋前。當年民權大橋下仍是雜草一片，慌慌張張下了車後，發現眼前一片昏黑，更恐怖地是野狗四處竄出，膽子本來就小的 你，驚嚇得全身顫抖，一臉淚水，又是寒冬夜裡，街上來往人車不多，搞不清楚回家方向的你，連哭都不敢出聲，因為害怕野狗會追咬，更相信如果在路邊上哭泣， 媽媽說過，會引人覬覦，產生更多危險，因此，你邊飲泣邊碎步尋找家裡的方向，終於看到一間店面燈火通明，立刻衝進去請求借用電話，驚嚇的臉夾雜著汗水與淚 水，讓店家好不心疼。當天夜裡，你還惡夢不斷，我心想明天的課，回來接送你吧；哪知你一臉篤定，要我在家等你，並向我保證，這次一定會安全到家。雖然，你 果然還是又搭錯車號，甚至連方向都反了，這回你哭得更大聲，堅持不肯下車，直到車上有一位好心大姊姊，改搭計程車專程護送你回到家。

我相信懷女兒時候，沒多放膽基因；也可能是週歲時候，在米盤上壓石頭的那顆石頭，一定太小，或是應該說神賜恩典，女兒從小乖巧授教。所有警告她不可做的事情，幾乎言聽計從，甚至深信不疑。

她相信不可以被壞人抓走。因為媽媽說，壞人是絕不可能煮飯給小朋友吃的；

她 相信電動只能玩二小時以內。因為媽媽說電視如果是電玩超過二小時會自動關機 (我哪知道，買電玩回來時隨口說說，結果第二天，我在公司上班，女兒哭哭啼啼斷斷續續說是：『我只是超過一點點而已，電視就突然熄滅壞掉了…媽媽，對不 起，我真的只是超過一點點而已…』天助我也！)

今天，二○○六年第一個月的第九天，我家女兒儂儂捎來一張卡片。自從網際網路以及附加的通訊方式盛行後，甚少收到女兒的隻字片語。慢條斯理我輕輕拆，生怕扯破美美的紅封套，雖然自信「知女莫若母」，但是這樣大紅的卡片封套，還是頗感壓力。難不成，已經是成年的美少女，我的寶貝，通知我可以準備『紅蛋』？

真是，一定想女兒想瘋了，陷入胡思亂測迷徑，何況不是早練就一身金剛不壞之身，大不了不過是女兒用美美的外套，塗上甜言蜜語，寫信通知匯錢給生活費而已。

信箱處漫步回辦公室，邊走邊細讀，最後駐足半途，因為心頭抽搐，喉頭哽咽，呼吸困難，眼眶模糊，鼻頭當然也很酸，眼淚滾滾下滑，彷彿瓊瑤姑姑裡的劇情般，讀完信後，跪坐地上作呼天搶地狀。

闊別兩年在雪梨讀書的女兒回來了。引頸翹盼的思念，點滴在心，很難說清楚。左一年右一年覺得日子走的好慢，特別是回來的前幾天。驅車去機場接她時，一路塞 車，夜裡紅色車燈綿延數里，連連無止境似，教人心好慌，生怕女兒一下飛機沒見到人，淚灑機場，當場演出「孤女新版鳳還巢」，直接又回雪梨。

『回來了，回來了。』擁抱我時笑的好甜美，小臉龐瘦得只剩一半，纖細的上身，在冽冷的夜晚，只有一件襯衫，更顯得瘦弱，叫人不捨，心中百感，為自己差點說出『妳會不會照顧自己呀？』的念頭，啞然失笑，因為她已經獨立在外生活八年了。

可愛的小公主，乖巧伶俐的模樣，因著我的思念，原本堆積的不可動搖的憧憬，就從進家門的一霎那間，兵敗如山倒，潰堤瓦解。我的生活次序從此大亂，我的家園宛 如戰後。因為打從放下行李的開始，她便不再回頭，舉凡用過的面紙、開過的瓶蓋、翻過的衣箱、拉過的抽屜，統統是我這老媽子，隨侍在側，小李子般諂媚的屈躬 卑膝健步跟進，立即歸位，還要輕聲細語，生怕嚇到她，只請她是否可以幫幫忙，舉起細皮嫩肉的纖纖玉手，順便幫媽媽收拾？

送你去澳洲雪梨留學，原本不列在預期的生涯規劃中，至少不會是在你未滿十二歲 前，也絕不可能是在『單親』的狀態下。你出國前，母女倆相依為命，週間我努力工作，你乖乖上學上課，我只希望你能快快樂樂的長大。記得那晚，在餐館我倆固 定的位子上，泛黃燈光打在你吃飽飯的臉上，小臉蛋看起來紅潤稚氣無邪，晶瑩的雙眼略有所思，頓了一下說：『媽媽…如果…我想…小學畢業就去澳洲讀書…你能 支持嗎？』這回，我頓了更久，心在絞痛，嘴裡輕鬆地回你：『你想出國讀書？可以讓媽媽想想…再回答你…』

一年後，我沒有親自送你去，只買了商務艙機票，讓你獨自前往。據你事後描述，上機後你一路哭，直到不僅空姐，連隔壁前後的旅客都靠攏過來，大夥兒拼命塞東西 給你吃，陪你說話；那時在我面前指著鼻子，稱我是全世界最狠心的媽媽，都不計其數了，相信第一個出遠門的晚上，陪著你飛躍大洋洲上空的陌生旅客，一定個個 心中暗罵『是誰如此狠心』。事實上，只有你知道，因為在你離家的第一個月，我瘦了四公斤。每晚一想你的孤單，再憂你的想家，淚水就不聽使喚的流，每每聽到你在電話那端，抽泣輕聲喊著『媽媽，媽媽…』心痛的感覺，直到今天還有，好多的夜裡無眠，在你房裡整理你的書籍，無意間發現你的日記，讀完童言童語對媽媽的依戀，跌坐地上痛哭失聲良久。

母 女連心，你懂我的不捨，了解我的用心，因為你比我還「苦」著。第一年在雪梨，前面的半年你學習著調整心情，認識環境。當時，你幾乎離不開那台舅舅送的翻譯 機，害羞不安沒有安全感，任何人問起你聽不懂的話或是看到不懂的字彙，立即埋起頭用翻譯機遮掩。你說：『大約有半年，我很少說話，有聽不懂，也有不知道怎 樣回答…』沉默的那段時間，感謝上帝保守，沒使你沉淪，反而讓你能「安靜的聽」，所以當你開口說英文時，已是字正腔圓道地極了。

從小，對於你自己的事務，你料理得當，不需要我多操心，包括校外才藝，學校功課、或是老師同學所託瑣事；你不會忘記上課要攜帶的教材，也不會遺漏才藝班的時間，反而是我自已經常忘記，遍尋不到人搞得一身冷汗心悸不止。我也從來沒聽你說，今天不想上課；雖然，曾經慫恿過你，要帶你出去兜風翹課一天，最後總落得被你修正一番，訓斥此風不可長。

你是獨生女，個 性天生有種勇敢卻不安全感的矛盾衝突著。當年你才二歲，我就與你爸爸分居，一年後確定簽字離婚，開始一邊上班一邊照顧妳，我擔心你寂寞，希望給你多交朋友 的機會，在小學四年級時，下課後安排你到家裡附近的百貨公司學習紙黏土。平時總有三兩同學作伴，有天同學缺課，你必須獨自搭車回家，我在家準備好晚餐等 著，久候多時不見人影，去電教室查問，老師說早走了；我心頭一陣涼，忐忑難安，只聽到砰砰心跳聲，當電話響起時，你口齒不清哭得嘶聲力竭，我也魂不附體, 飛車去接你，一看到我，抱住我先大哭一頓，一路上斷斷續續的述說著。

女兒離家遠赴他鄉就讀,已經邁入第九個年頭，毋須幾年，她在國外的時間就超過在台灣的時間。今年她回來時，是這些年來第一次聽到她說：『國外比較好，人比較少…交通沒那麼亂…』心頭一陣刺痛，雖然沒有明顯比較或是嫌棄故鄉的意味，身為母親，又深愛這片土地的我，頗有悔不當初的痛苦心情。

因著女兒的長大，意味我也變老，最近不斷地憶起她小時模樣，往事歷歷，回想起偶而還是教人喉頭哽咽，胸口深鎖，鼻頭酸楚，眼淚不自覺地氾濫一眼眶。

那 年，她進入小學四年級，有天興冲沖回家告訴我：『媽媽，您陽台上這麼多的花草，可不可以讓我帶一盆去班上佈置？』喜歡拈花惹草的我，正在儼然像個小森林的 陽台上澆花，我左選右挑，最後小心翼翼地回答女兒：『媽媽明天一早去花市，再選一盆給您送去班上,好不？』她一聽，立刻垮下臉，氣呼呼地向我抗議：『我從 沒有看過這樣小氣的媽媽，妳有這麼多的盆栽，借我一株去佈置教室，為甚麼不可以？』啊!我豈是小氣之人，屏住氣，深呼吸，轉身蹲下輕聲細語跟我家寶貝說： 『媽媽不是小氣。只是，這些花都是媽媽花很多心血養大的；就像我養妳這麼大，妳是我的心肝寶貝，這麼可愛的小孩，誰見了也喜歡。但是，誰要跟我借幾天去養 養，妳想，我會答應？那是不可能的。媽媽明天去買新的，沒有感情的，妳帶去學校，好嗎？』還沒乾的淚珠，懸掛在她小小紅潤臉龐上，我見猶憐；頓時，她轉動 偌大眼珠，若有所思地說：『就像你很愛我，不會把我送人一樣？』我肯定的點頭，她豁然開朗，笑嘻嘻地走開說：『我懂了。』

儂儂小時候最喜歡提醒大人們：『我是兒童耶！』那年的四月初，週 日清早醒來，氣候清爽宜人，心情特佳；女兒自告奮勇表示今天早上的早餐由她準備；我樂得輕鬆，難得看報聽音樂等著受皇后般待遇，看見她挽起長袖，跑進廚 房，用聽的知道她在廚房裡，鏗鏗鏘鏘忙上忙下，不一會兒功夫，在擺設精緻漂亮的托盤上，小心翼翼地端出一碟荷包蛋與一杯冒煙的熱咖啡。

我還記得，她通紅的小臉，得意地笑的眼睛瞇成一條線，害羞答答地害怕荷包蛋不好吃的模樣，以及那天的荷包蛋配咖啡，真的出奇的香，雖然已事隔多年，卻始終難忘。

我盡情地享受著，被伺候的快感，已得意忘形，她端回杯盤，清洗完畢走出廚房時，擦著兩隻小肥手，凌亂的長髮，小小的身體套著印有卡通圖案的長袍，小媳婦兒模樣真的教人愛憐；她嘟著小嘴說：『耶，媽媽，今天是兒童節哪，怎麼會是我在煮飯洗碗？我是兒童耶！』那一年她才小學三年級。

前些時日，網路上盛傳著一封，一位母親寫給「準備追求我家女兒」的任何一位臭小子的公開函，乍看下彷彿是戲言連篇，內容文字趣味橫生，充滿著生活寫真與創意。看完後許多人可能會莞爾一笑，但卻過目即忘，毫不在意，當它是一場不可能任，有與卿何干之意？其實，看完那一則「玩笑篇」後，我的心情久久無法平靜，反倒是細讀了數遍，同時驚覺吾家有女初長，我家大小姐今年要滿十八啦！

前幾天，與女兒通電話時，她突然開心地說：『媽媽，我要滿十八歲了耶。』我嘴裡笑著，心裡酸著問她 :『十八歲妳想做甚麼嗎?』她仍然與往常一樣，笑嘻嘻地說:『沒要甚麼呀!』這個月以來，我不斷地思索回憶起，十八年又十個月前，醫生向我恭喜懷孕時，心中已莫名地篤定是「她」。

胎教期間，和她說女生的話；買女孩的小衣服；也很認真地取個女兒的名字。只是，這小baby 早在肚子內，個性就始終如一，堅持了三十八週的胎位，頭上腳下，最後還是在醫生建議下，把「大小姐」用開刀方式請了出來。五十二身高，三千公克重，紅紅的小身體，細細長長的眼睛一直瞇著，在醫院嬰兒房內，哭聲可是最響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