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餅二酒私家珍藏小菜

朋友好奇，希望我寫篇關於婚姻第二春的「前因後果」。頓時陷入沉思，我的「第二春」點點滴滴好好壞壞風風雨雨輕輕鬆鬆，今年進入第十年，雖然酸酸甜甜已書寫將近十萬字付梓，都未能掏盡說完箇中故事，要簡單用千餘字，敘盡十年歲月的片片段段，真有強人所難之嫌。今年的櫻花綻放滿台北城，氣候卻詭譎寒冷異常，冷冷的空氣，教人心思冷靜，呆坐電腦前，久久敲不下一個字，書桌上那盞檯燈，如同精油般釋放著暖意，而我的思緒隨著從窗戶縫隙竄入的冷空氣，在小小書房裡起舞飄逸起來，我的雙腳漸漸冰冷，回憶卻一段一段地由心裡旋轉出來…

神的意念高過人的意念，神的道路高過人的道路，十二年前，在教會結識「楊伯伯」，他彬彬有禮溫文穩重，笑臉敞開，喪偶不久，偶而瞥見他落寞又有點駝背的背影，心裡確實有過那麼點不捨，只是，最辛苦的日子都過了，沒有理由再為未知的將來賭上一回。結束第一次婚姻，十七年獨身歲月，我是「幸福快樂」的與女兒遠距離的生活著，母女倆心心相印息息相關，我鎮日努力工作，把所賺得全數養育著遠在澳洲讀書的女兒。只是，再堅強的女人，終究禁不起楊伯伯說：「對一個女人的完整保障，就是婚姻」的強大擔當承諾「誘惑」，決定不再喊「楊伯伯」，從此改口「達令」。

加起來近一百二的兩個「老人」，原來一宣佈要結婚，也與加起來五十的「年輕人」一般樣，就從那刻起，外來的壓力、勸戒的聲音蜂湧而出，七嘴八舌好不熱鬧，來自教會的壓力排山倒海逼人瘋狂，楊伯伯的子女不支持的表態令人心傷，而我的兄弟家人大加撻伐更是教人心碎。楊伯伯維持一貫作風冷靜地說：「如果不是耶和華應許的，這婚姻不會成就。」女兒在電話裡三次追問確認：「媽媽，你快樂嗎？」心安地把我給嫁了。而我，我知道自己準備好了。

婚前與婚後果然不同，我的意思是婚姻「使用前」是否確實字句研讀過說明書，並且熟悉操作步驟？否則一旦「使用後」才回頭細讀，很容易陷入苦痛，也深深影響生活作息。外子的子女早已成人，然而在面對我這年齡相差不多的「階段母親」= Step Mother，難免流俗心結難解，敵意與前往平溪的小火車一樣，慢慢地行駛也重重的壓過。不可否認，我也幻想著我愛人人、人人愛我，一家和樂融融，奈何事永遠與願違，雖然沒有正面衝突，但也幾回險象環生。那年，女兒提醒：「媽媽，你為何不肯接受，哥哥姐姐不可能認同你的事實？」才豁然開朗心情頓開，明白孩子們有難以認同的權利，也相信孩子不認同的是「後母」這角色，無關乎人。從此，我不做後母，回歸原始，單單做我女兒的媽、老爺的小老婆、繼子女的親友。

我性格開朗外向，姿色尚且殘存，外子安靜內向，沒有老態也不龍鍾；我有話就說，不說一定睡不著，外子有話不說，一說一定有人會氣死；我自認平凡，想做點不平凡的事，而他堅稱一生平凡，卻做著不平凡的事；我缺乏耐心，而他耐力十足，南轅北轍的兩人，沒人看好我的婚姻，十年了，回首往事，確實也懷疑過自己這個「家後」，能將他的手緊緊牽著、牢牢顧好？感謝上帝保護，讓我滿滿的愛心充分發揮，用正確的方式愛我的家、我的家人；感謝上帝保守，讓我學會欣賞挖掘像座寶山的外子，教我只看他的好，再將這串串寶藏，像旗幟般大大揮舞，也高高掛起。

沒有理由藉口，半年有餘甚少下廚。這些日子每晚下班時間，早過了晚餐時刻，確實累得飯也 懶惰吃，更甭提開伙。感謝上帝賜我良人，對我疼愛呵護，不忍強求，也 難為他胃好性更好，對於吃飯用餐極為簡便，不需梅花餐或是三菜一湯伺候。雖然手藝確實不足大師級的十分之一，但一般的家常便飯，幾道拿手基本盤 ─ 羅宋湯、香菜牛肉絲、可樂紅燒肉、蒜頭醬油蛋、甜火鍋等，色香味俱全，是外子津津樂道，更是女兒回家固定點的菜色。

外子總是說：「太太不 是娶來煮飯的…」體貼我在這方面的荒廢。外子屬於少見和藹可親善解人意的銀髮族，不似素常家裡大老爺，不見魚沒肉吃，摔桌或摔人，反 而以我這晴時多雲偶見雨的胃口為擇餐依歸。華燈初上回家的路上，會相互問：「今天要吃麵還是飯？」「你呢？中午你吃啥？」「中午吃麵，晚上想吃飯…」 「嗯…好…」有時心浮氣躁，隨口回應：「吃大便…」「呵呵呵，那可能比較難，我早上解決掉了…」也學會與之起舞的外子，正經地回答。

「蓮媽媽…下班囉…」「今天比較晚喔…今那日賣吃蝦米…」「今天我要麻油雞麵線…先生要白飯…紅燒豆腐…再來一盤燙青菜…」蓮媽媽的店，是無意間在路邊騎 樓下發掘，一吃上癮直到最近擴大業務租起店面，只是我們仍然偏愛爐灶邊的固定位置。蓮媽媽身材稍胖，臉很圓，頭髮短短的，聲音宏亮笑聲爽朗，和蓮爸爸聯手 作小吃，從年輕「炒」到老，高挺帥氣一臉酷樣的三兒子，退伍後全天在店裡協助父母，也練就一手炒飯好手藝，熱炒甩起鍋裡的粒粒白飯，在路邊的夜裡，爐火光 燄香煙裊裊顯得格外精采，菜未上桌飯香已飄逸整條巷子。

書桌邊上，放著一個坐姿的塑膠洋娃娃，頭上用絲巾充當帽子遮掉光滑的塑膠頭頂，那件粉紅色小毛衣連身裝，是女兒出生第一個冬天穿的。娃娃年代久遠樣式老舊，膚色呈現膠質的臘黃，斑白痕跡處處可見，膚質硬冷，表情僵硬，模樣兒不中不西，看不出到底是中國娃或美國娃兒。

媽媽在世前，照顧娃娃是她生活中重要工作之一。媽媽的手很巧，將我小時候的小洋裝修改，套在娃娃身上，因為最初購買時候的衣服早已破損。頭上那頂紅呢帽也是 當年我還是娃兒時戴過的。娃娃臉上的胭脂漆早脫落，媽媽重新替娃娃上妝，用黑筆按照塑膠射出紋路畫上頭髮，暗紅油漆輕描眉毛，蔻紅的櫻桃小嘴最是傑作，甚 至娃娃的手腳指甲，名副其實成了彩繪指甲。現今的這身裝扮在二十幾年前穿上再沒脫下。後來，媽媽細心地將娃娃包好，一直放在櫥櫃裡，經常提醒要不要帶上台北。不知道為何我總是抗拒。

娃娃是一九六三年，父親過世前買的最後一個禮物，是為我五歲的生日。

舊事是怎樣演變，結果是如何形成，才讓一個人走過七十好幾個年頭，在回顧四下時，竟是一片孤寂與沉默隱密在心的最底層？女人心疼著，卻不知如何使力，擔憂如何下手，縱然三番兩次苦口婆心，幾乎三令五申用心良苦，可是丟出去的球，終歸變成一顆「躲避球」，又如何在遊戲中找回樂趣與溫暖呢？

已經進入七十五的 男人，身體健朗，天天上班，無欲無求，心靜如湖止。男人前面的七十一個年頭，後來的女人是完全錯過參與的。相約訂下半生的那天起，女人才開始「挖掘」這座 深山，同樣地也歷經挫敗與爭吵，最後，女人還是歡呼驚喜能在有生之年，開闢挖掘出珠寶、金礦 ─ 他是女人今生的寶山與金礦。

他的記憶力甚差，片片段段地回憶…日據時代，父權當家，父親用豪賭把豪門敗掉，幾乎賠完家產，他有兩個姐姐，兩個弟弟，年輕的母親在他懵懂無知年歲時，因為 肺癆被父親隔離，從此再也沒有機會重返家門，更隔離了一家嗷嗷待哺年幼的子女，他的母親最終病死在尼姑庵裡。他說那時候應該是小四。父親很快地續玄，育一 男一女。他還是說不清楚當時日子是怎樣過的。「反正，每天都是在學校，或是和同學一起…晚上回來就是讀書、吃飯、睡覺…不記得和後母是怎樣相處…」

有一部吃素的醬菜廣告片，鏡頭由遠到近，一對老夫老妻，漫步走在田徑，老妻 對著老夫，溫柔婉約的說：「老耶，明天吃素 喔…」他們是牽著手的。當年播出時候，產品或許不紅，卻紅了那幕濃濃地溫馨畫面，不知感動天下多少男女；誰不期盼「執子之手，與子偕老」？誰不渴望被心愛 的擁有到老？當年，她獨居時候，「女」心似鐵，事不關己，沒有太多感動。

她再婚時候，確實是執子之手，也滿心歡喜與子偕老。只是，她牽的手，已是佈滿斑斑痕跡；子已經是老了的…雖說她也年輕不再，相差二十六年的歲月，彷彿一股不能言喻的禁忌潛伏著。

女 人活潑開朗，卻心思縝密，濃情密意；男人成熟穩健，卻聰明絕頂，體貼良善，他們用外人無法體會的方式生活著，快樂平靜。偏偏女人被那雙子座性格左右，多 愁善感，一封e-mail、一本小說、一部影集，都可以讓女人陷於沉思、憂慮。無奈男人自尊更強，應該說是貼心，不捨女人擔心，雖然行事小心，卻在在逞 強。如果不是女人擔憂男人摔跤，上山下海男人總陪她到底；感冒數日，稍有鼻水，女人提議去看家醫時，換得老先生嗤之以鼻，無力收場；希望他不要騎腳踏車， 也被解讀成「怎會和一部腳踏車計較？」…

任何在能見光時刻總打扮美美的，盡力維護神采飛揚、趾高氣揚。有朋友見到我，一副很對不起全世界似，連聲道歉不斷解釋，所有原因都是今早太晚起；孩子吵鬧不 休；老公昨夜晚歸…無非是向我說明為何今天脂粉未施，頭髮沒夾好，衣服沒搭配對的理由；也有朋友笑開懷說：『最喜歡見到妳，妳總是笑臉嘻嘻，沒煩沒惱似， 而且都很仔細打扮過…讓我覺得要學學。』哈哈哈，內心裡面一陣翻滾，人們哪裡知道，曾經抱擁的「痛」有多久有多痛，那是蓋在家裡那床厚厚棉被裡，沒有被掀開過的。

回首那段路，豈是一個痛字了得？很小的時候母親並不得疼愛，可是我安慰自己，不能墮落會「苦盡甘來」。聖經說的言簡意賅：『…白白賜給你的…』篤定又深遠，要慢慢體會靜靜品嚐。祂說：『你們祈求，就給你們；尋找，就尋見；叩門，就給你們開門。因為凡祈求的，就得著；尋找的，就尋見；叩門的，就給他開門。』

一九七九那年身上帶著三千元，戴頂圓圓編織帽，小小行李袋塞幾件衣物就北上就業；繳完房租後所剩不多，第一個晚上在公館買的黃色塑膠漱口杯，至今還放在浴室 養九重葛，不捨丟棄。那年21，哪個少女不懷春，愛美又屬天性，熱鬧的公館夜市，衣服飾品林立教人迷惑，小小年紀需要壓抑，先盤算口袋零用夠不夠吃飯搭 車，日子上不了彩色版，天生樂觀，沒有淪落至黑白。我相信那時候上帝就看顧我了。

嫁給我家老爺以前，我是母親口裡的「敗家女」─ 大方海派、有十元花八元、壞的東西正眼不再瞧直接丟棄；櫃子裡一年以上沒穿過的衣服，先送洗再打包丟入回收箱；母親的訓誡如雷轟頂，言猶在耳。只是不孝女本性難移終究沒改，尤其是獨身十七個年頭裡，在我家，我說的話就算！

當然，我會修改衣服，但是僅於稍微縫補一下脫落的釦子；很想把家裡牆壁從白色重漆成浪漫粉紫，但是想著想著一晃也多年過去；水龍頭燈泡壞了，打電話花錢比較快…總有一堆的理由，可以不動手。甚至開車多年，也不是很清楚電瓶是有使用年限需要更換的。

前年初再婚，外子生性沉穩內斂，雖然在美國攻讀植物遺傳農學完成博士學位，每每回憶卻總說『當年的志願是想做一個修車匠…』叫他『Dr. Carpenter』是婚後某日赫然驚覺，他有一箱裝滿各種不同尺寸玻璃罐的工具箱，玻璃罐裡分別裝著各種奇奇怪怪小東西，舉凡：螺絲釘、華司帽、鐵片、鐵釘等等，問他這做啥用，他總是笑笑說：『有用的時候，就可以用。』說的很「博士」，不太容易懂。 

那夜，向他借用錄影機，準備觀看客戶要求的一段影片，走在前往他家的路上，他告訴我：『到我家裡，不要有甚麼想法，家裡完全沒有整理… 我暗自有點心疼，他老伴走了也快一年了吧，家中一定是沒人打掃的。坐在玄關穿鞋預備要離開時，很驚訝地發現，牆邊整齊擺著一雙小白色布鞋，抬起頭傻傻地問 他：『怎麼會有一雙小布鞋在那兒？是誰的呢？』他揮揮手有點靦腆地說：『不是說了，不要問問題，是楊媽媽的啦，不是告訴你，我一直都沒有整理…』

坐在回家公車的路上，陷入沉思，心中被一股很深的情愫感動著，猜想著：一對相識相處將近五十個年頭的老夫妻，是如何相互忠貞地扶持走過呢？是如何面對著生離 死別？是如何放手讓他就離去呢？又要如何面對著日後的孤獨思念？他總是不經意地懷念，細數往日舊事，楊媽媽是他初中時代，在教會認識的教友，五十年代，還是保守著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數，男女即便有意，走在路上也只能一前一後；或是一個在街的這邊，一個在街的那頭。

當年，他二十幾歲，要去美國進修碩士學位時，是楊媽媽支助的飛機票旅費；兩年攻讀農學碩士完成回國，不僅是衣錦還鄉，更娶得等候他的楊媽媽，共創家庭。第二次再出國時，已是帶著一家大小四口攻讀博士學位了。那年，他已經三十出頭，我才七歲。

年初再婚時，因接連著年假的開始，因此對於度蜜月的事始終擱置著。其實，心裡覺得既為再婚，每個日子過的好，遠比度蜜月來的重要。外子看我整天忙碌，心中即 便百般不忍，也無從著手籌備旅行渡假。配上公司業務繁忙，我想他了解短期內要出國度假無望了。因此，在我提議拜訪「龍君兒的家」時，外子的女兒欣然接受與 我們同行出遊。

聖經上箴言說『智慧婦人 建立家園；愚妄婦人  親手拆毀。』在龍君兒的家彰 顯得最為貼切、透徹。始終堅持浪漫神秘的龍君兒，這回經歷多時的評估，以及與家人長期的溝通，終於決定開放自己的家園，也因著持守心中的那份夢田，所以為 自己家園的開放，訂了家規─ 若未預約用餐，便難接待，因為，每天的菜量，是依客人的預約而準備的。所以，與龍家相約既定，我便滿心喜悅，等待去「度蜜 月」了。

春日的下午，清風懶陽，彷彿不宜上班。相約的那天一早先進公司，處理完e.mail 傳真後，十一點不到，用偷得半日閑的心情，驅車出發。 然而一個不慎，上往北二高，多費了半個鐘頭，原本郊遊的心情，稍感焦躁而踩足了油門，因為龍家主人 規定要準時；還好，週間的高速公路交通順暢，暖暖、八堵交流道下，直走瑞芳方向。 瑞八公路兩旁，一路古厝、 老街老景，心情不免跟著懷舊起來，緊張的情 緒漸漸轉為思古懷舊之意。在女兒稱為怪怪白色天橋處，要右轉進入，往九份的山坡路上，盡入眼簾的，不僅是台灣山色的俊，更有遠處海岸線的柔。

我家老爺子在美國攻讀『植物基因遺傳學』，完成博士學位；學成回國後，四十年來，一直在外商機構就業，販賣相關產品，所謂相關產品，包羅萬象，但大部份以外用成藥、口服成藥，甚至是農藥也涵蓋在內。特別在前十餘年間，以農藥類為專精。

所以在我們家裡，從頭到腳，任何小傷小痛的外傷，只要說一聲，不需要掛號，我家老爺子都可以立即從他的『百寶藥包』中，深情款款，隨手拈來膏藥，塗抹傷口，任誰也可以想像象那美麗溫馨情境。

不 過，御用家醫偶爾也有馬前失蹄的狀況。他老兄曾經精心幫忙塗抹我過敏的腳ㄚ子；在多日不但未見好轉，還腫脹得跟紅燒蹄膀沒兩樣時，嚇得我趕緊對外求醫，結 果竟然連醫生都判斷不出，到底是哪一種藥讓我過敏如此嚴重？只頻頻苦笑說是『二度傷害』，同時警告，除了他的藥，其他藥均不得再上身事後，他心存愧疚向我 表示，因為不忍見我奇癢無比，寸步難行下，竟然將十幾種藥膏拼命往我腳上塗，最驚心動魄的是，其中有兩種被扭擠成亂七八糟鉛質藥膏，已經是超過十年身份的 高齡藥；在瞠目結舌的表情加上疼痛奇癢下，不忍藐視他的用心，僅僅在眉頭深鎖下，請求大哥手下留情，把超過年限的藥膏丟了。

前些時候，雖然幾乎滿口假牙的老公，還是深受牙痛之苦，食慾不振，體重驟降二、三公斤，心中不捨，勸說下陪他去把牙拔了。事後，確實因舒坦多了，胃口也漸好，還是一尾活龍。　

每年的老人健診他都準時應診，今年檢查結果，見習醫生口氣聽來有點曖昧，叫人不安，特別強調一定要重新檢查，因為發現他的膽內有結石，而且有增多的跡象。　

他本人倒不在意，說是反正不痛不癢的，可是我心中就是感覺不安，向親友打探之下，似乎也不是大問題；但是為確保讓心安，堅持替他上網掛了號，再次陪著去看『偉大醫院』看『權威醫生』。　

我的『老』老公，真的老；身分證年齡今年七十三，然而，除了他的骨科醫生喜歡幽他默說:『你一身的老骨頭…』外，其餘的，都是『上等』。和我相差二十六歲，前年初，『勇敢』娶了我這『晴時多雲偶陣雨』也不算年輕的『小』老婆，至今轉眼一年半餘。

我剛得知此『伯伯』，是目睹他照顧病榻中的老妻，細心呵護的模樣，教人感動，老妻過世近年，始終將那雙她生前穿過的白色布鞋，整齊擺放在玄關不忍移動，他的專情，是唯一讓我心動，接受他邀約外出用餐的理由。說他『勇敢』，是因為在他詢問我：『我可以追求你嗎？』 的第二句話是『我的意思是，我們的交往是要結婚的。』果敢的眼神，彷彿宣告眼前已經離婚獨居十七年的我 ─『不然，吃完這頓飯後，有機會再聯絡…』似；偏偏當『軟硬兼施的大男人』碰到『吃硬不吃軟的大女人』，雖然我很小心地反問『一定要結婚嗎？』下，算他有 種，終究不敵，秉持『看到好的男人，我一定勇敢去追』的歌詞原則，當晚我們十指相扣，約定相許下半生。

如果光憑直覺的認定，因為大你二 十六歲，一定對你非常讓步。那你注定要大錯，從此『使用前』與『使用後』不同待遇的怨聲，要伴隨下半生。我們這對加起來年齡將近一百二十歲的未婚夫妻，從 要辦婚禮的時間、 要搬多少『細軟』到夫家、人對老夫少妻的『竊竊私語』等等，都使我們爭論吵鬧不休，與加起來五十歲的一般，沒兩樣。

這後半年，接續著好幾個月，每月總要滯留中國數天。少出國的人們，不時露出欽羨眼光與口氣：『哇，好好喔！出國耶！』；生意人則難免半理解半玩笑說是： 『喔，又有錢賺啦！』只有我心裡最不願，無奈『拿人訂單，與人負責，何況愛錢死好』，耍賴不成，非去不可。還是外子體貼又內斂，嘴裡不說，心裡卻疼著，因 此每每堅持駕車送我去機場。不知為何，雖然我嘴上也沒提，主要因為怕傷了人家好意以及附加的情意，事實上卻暗自憂慮外子的開車。出門的那天清晨，颱風剛 過，天氣好的不得了，駕車至機場的時候還早，外子轉身趕回台北上班。就在要踩進機艙的前一刻，電話響起，緊湊的老式鈴聲，今早聽來特別刺耳，是外子打來： 『…告訴你一個壞消息，我出車禍啦…』驟時五雷轟頂，熱血直噴腦門，倏地頭暈目眩，我先確定他人沒事，電話中四週車水馬龍的吵雜，完全掩蓋不了他驚恐稍有 顫抖的聲音，此時時間緊迫，只能利用短短數分，快速聯絡幾個電話央請人幫忙後，就讓波音747起飛，帶著我的擔憂與緊張一起前往浙江的『云和裡 臨海邊 東陽路』…

外子在高速公路上，想必是一時閃神，我的小吉普奮勇追撞了前面轎車，可憐的無辜，更難為我的小車，想像力道之猛，害的中間車再續撞前方的車，說時遲那時快， 猛烈地連續撞擊巨響，直衝雲霄，當然也震醒一路上，在晨曦中尚未完全清醒的駕駛們。據外子的實況報導『我們的車頭全毀，水箱都破裂…』不用多說，中間那 部，連沒有幻想能力的也不難知道，鐵定慘不忍睹，外子敘訴最前面的那部看似還可以，需賠可能最少。一切感謝上帝美意，外子平安無事，只是驚魂未定，先給我 打電話〝報平安〞的時候，相信他一定不知所措，因為一時之間，竟然遍尋不著我剛剛留給他的行車執照。

突然之間，感覺如此無力，相隔是近的，事實卻遙不可及。匆忙中我幫他聯繫修車廠前來協助，提醒有保險，請他會同我們的專業朋友，再聯繫保險公司人員處理。只要人人平安，『錢』不是問題，車毀也屬於小事。聽來一切他可以掌控，在忐忑難安中，我關了手機上了飛機。

女兒的小學時期，幾乎每一個暑假都是在南部小姨媽家渡過。小姨媽也就我的親妹妹，雖然自己也擁有兩個女兒，但是年齡都比我家女兒小，小姨媽生性活潑熱情，總愛把女兒接去。那時候，小姨媽任職在彰化佔地半個山頭的幼稚園，所以白天就把三個女生帶到園區，漫長的暑假，小姨媽與小姨爹總有排不完的節目，三個漂漂亮亮女生帶出去，卻常引人側目，眼神當然同情她們的老爸 ─ 小姨爹囉。

女兒是在小姨媽家學會騎單車，回台北後經常吵著也要買一部。 並且再三保證『我一定會非常小心地騎，不會有事，你不要擔心。』我毫不考慮，斬釘截鐵地回答她：『不准，我不會讓你在台北市區騎單車。』她眼淚汪汪，漲紅著小臉，氣急敗壞地問：『為甚麼？為甚麼？我會很小心的呀！』真叫人心好疼，自己的童年，是馳騁單車在田野小徑間，一手握野薑花，一手抓單車手把渡過的，如今女兒的小小要求，卻是如此艱難，我擦乾女兒的眼淚，抱著她說：『媽媽當然相信你會騎得很好，很小心，但是，媽媽不相信別人呀。』從小就善解人意的她聽懂了。往後幾年不曾再提要買腳踏車的事。 這樣的習慣,維持到她出國多年，隨時隨地報平安，她不再要我擔心。

無意之間，發現年紀已大的外子，上班路程為了圖方便，竟然用單車接駁。這可非同小可，我當然相信他騎單車超過半世紀的技術，但是，車潮熙來攘往的台北街頭，對那些匆匆的人群，我可是一個都信不過。

第二段婚姻，說真心話，不是向上帝禱告求來的，卻是，明確我要的。婚姻相處之道，再說真心話，不要問我，因為第一段婚姻只短命的維持四年，草率地離婚收場，在沒真正體會的情況下，十九年前獨自帶著二歲女兒討生活去，因此，也根本沒有資格發表評論或是來場婚姻座談。倒是，這些年撫養女兒與如何過日子的經歷，足以開班授課，由夜裡敘述到天明。

雖然謙稱不敢言婚姻，無奈天生個性作祟，喬裝不易，何況面對擁有博士學位、精通多種語言、聰明絕頂，又與我年齡懸殊甚大的外子，不吐不快，談談和此「高人」的相處之道，順便打個小報告，以免枉費與外子糾葛纏綿的「用心交陪」。 

打從第一次與外子(當時他只是楊伯伯身分)相約晚餐，除了自己虛榮心被激發外(因為飯桌前發現原來他是留美的老博士)，在聊天時，對他談及已往生的前妻，更被深深吸引感動，第一直覺，無庸置疑這樣的男人是專情的。後來四個月的「散步」路程，更加發現，若不趁夜追回此兄，太可惜了。

假日晨間醒來，暖呼呼的被單外，感覺瀰漫著冷空氣，以前外子總是悄悄滑出被窩，生怕吵醒愛賴床的我，體貼的讓我睡到自然醒。今天，我拉住外子不讓他起身，順 勢轉身趴在他的腋下；睡眼依然惺忪，擔心吐出不潔氣息，含糊的說要他多躺一會兒，別走！他親吻我的額頭笑問：『睡的好嗎?』這是他慣常用很古老方式『愛』妳，這樣的動作，我懂。

頓時睡意全消，醒了；雙手露出被單，用力伸伸懶腰，好舒服的早晨，他擔心我冷，立即也伸出它的大手握住我的手膀，來回摩擦為我取暖著，忽然，我看見他佈滿著 深深皺紋的大手掌。反過來，我伸出另外一隻手，輕輕地撫摸著他手背面上的皺紋與青色血筋，而我白皙光滑的手指，像極了游移在乾枯沼澤湖上的白蛇，經過青筋 暴露的掌面，像是白蛇爬過湖上枯枝老幹般。一時之間我啞然，愛憐意念卻湧上心頭。相差二十六年的歲月痕跡，就是用這兩隻完全不同皮膚表面的手代表著。 

我問他：『老了皮膚就會變成這般斑駁？』他說：『對呀，每一個人都一樣的。都會變成這樣不堪。』我沒有說話，不知道用怎樣的話語回應，或是安慰他；但是，沒 有停止我依舊用指尖輕輕在他的手背上移動著，我們沒有說話，只是靜靜相互依偎，冰冷空氣中，有兩隻光溜溜手臂伸展著，我們都望著彼此的手；我沒有問他在想 甚麼？但是，我想的是，這雙老手曾與我握著共眠，牽著散步，拉我起床，也用這雙老手，炒出一盤全世界最好吃的炒麵，用這雙老手為我縫補脫線的衣裳。

外子生性節儉，到底是因為當年在國外求學期間，養成凡事DIY，或是是從小性喜創作擅長製造，關於此，今生既已生米煮成熟飯， 一切成定局，就不必耗費太多時間查證。

然而，他的DIY不只如此，舉凡我們家中諸物，重如天花板上日光燈、吊扇，能修的一定要修好，繼續未完成的使命。不能修的，至少也要當場解剖，了解『死 因』； 或是回收部份器官，留待下次借屍還魂之用。舉凡門窗修繕、牆壁粉刷，那算小事，不足掛齒，一個不小心牆壁便一夕變色；細如西裝褲由胖變瘦或是由瘦變胖都可 以自己改，除了換拉鍊，那是因為家裡沒有同色系拉鍊，不然也可以考慮自己來。

而婚後，我發現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，他會躲在浴室內久久不出 來，一現身，頭髮變短了，留下一臉錯愕的我，而他則是笑笑不語。結婚前夕，在我強力的威脅『色』誘下，理完髮回來後，顯得神采奕奕，帥的不得了，他摸摸稀 疏的幾根毛笑說：『理髮小姐哪知道我都是自己剪的頭髮？』我的驚奇與他的狐疑應該是一樣的。 

小時候『灰姑娘』的童話故事，帶給許多小女孩童年夢想，期待長大也可以得到仙女的眷顧，坐在南瓜與白老鼠變成的馬車上，穿著美麗禮服，踩著玻璃舞鞋，與王子共舞一晚，就算凌晨後一切消失無蹤，專情的王子終究會找來，騎著白馬擁抱灰姑娘回宮中。從此以後，王子與公主永遠幸福美滿的生活到老；至於故事裡另外的重要主角人物─ 後母，這個角色卻甚少嚇到小女孩的夢，反而是媽媽在講故事的時候，顯然為了鞏固自己的身分地位，刻意再多醜化，希望藉由小女孩的力量，牽制爸爸不可以有『後母』的奢想。

關於『後母』，自己也從沒有給過鼓勵的評價或是實質的打氣動作；總是冷眼旁觀，反正那是『他家的事』。 個人也沒有親友是屬於『後母級』，所以無從了解其中甘苦，絕大部分的了解都是來自電視上演出的後母形象； 倒曾有一女友，提起要是遇見如此狀況，一定拔腿就跑，義無反顧，決不讓自己淪陷成為『如此不堪』的定位。

外子的前妻因病過世，外子年事也高，在他前妻的週年忌日前後遇見我，決定臨老再入花叢，擔當起照顧我這個生性活潑、又比他年輕許多的『小』老婆。 所以嫁給外子後，理所當然就成了一男兩女的『後母』。 外子有一男一女，我自己有一女兒。婚前，兩個繼子原本對我並不熟識，對有人即將代替媽媽位置，所產生的不適應態度，更是顯現於色，我個人能夠體會，將心比心，不忍苛求，即便他們都早已成年。

外子出差數日，一回到家，坐臥他專屬沙發上，一臉慵懶滿意微笑說：『回家好舒服喔。』我被他滿足的表情深深感動著。剎那間，我失了神，回想這二年，自己的生命有了多項重大改變。

一 九九二年初，離婚十七年後的再婚前，為了準備帶多少細軟前往夫家，耗了許多個夜晚，站在家裡四處清點；還好婚前就了解不太懂情調的老公，竟然對我說：『你 要帶多少東西來呢？你帶多少，我準備多少空間…』當下有股衝動，還沒搬家就想「回家」。結完婚，每當下班時刻要回家的路上，偶然幾次心中有轉錯方向的失 誤；夜深人靜，也好幾次因為想家而徹夜輾轉難眠，翻來覆去，經常夜半偷偷溜下床，在客廳看完一段影集後，再摸黑上床。第二天問身邊的外子，我吵到您沒？哪 知老爺子一臉疑惑，你昨晚沒睡好？完全不知道發生過何事。然而，嘴裡沒提，外子心裡卻清楚，適時體貼，週末總是與我回娘家。

結 婚後八個月，我們決定讓大部份的家庭時間，由「夫家」轉回「妻家」。不是夫家不好，但是那個週日的晚上，我又搬些細軟與外子開著車回家的路上，心情真是好 的不得了。回家兩天後遇上颱風，風雨中，還是一夜未眠，身邊熟睡的老爺子，打著陣陣鼾聲，與在十三樓窗外的強勁蕭颯風聲此起彼落，一夜未斷，然而，十幾年 來第一次感覺颱風夜竟可以如此美麗與平安。在颱風過後的早晨，我們在大玻璃窗前用餐，驚叫發現窗外的彩虹；我興奮的像個孩子，高喊感謝主，還拍下照片，記 錄感恩的心。

我的高中同學 麗娟是在我們出社會多年又各自結婚後相認的，可能同是遠離家鄉台中，雙雙在台北成家立業，也可能因為同為校友，一認識就有著一見如故的親切感，進而相知相惜，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己。十多年前，重逢麗娟後不久，她便發生婚變，帶著二歲 的女兒獨自生活，美麗清純的臉龐，一夜之間，像是脫了水的衣服，由洗衣槽拉出般，憔悴蒼白；一對原本精靈的棕色瞳孔，鑲在大大眼框裡，兩排密長的睫毛下， 顯得更加濃烈卻無神惶恐；我搬回中部生下老二後，我們的聯繫持續沒間斷，後來我開了第一家精品店時，她經常帶著女兒到店裡，表現著一股堅毅，我們都知道她 為著女兒在活著；那貼心的漂亮女兒，與她的互動，是我這連生兩個兒子，最羨慕的。

她和我無話不談，我感覺她對我的信賴，遠遠超過對她的家人，這可由我因為開店而需要週轉現金時，她竟可以將整本帳本印章交給我看得出來。慢慢地，麗娟從婚變 中走出，燦爛的笑容再度展開，在生活中她非常努力的活著；聰明美麗是令我忌妒的地方，認真執著單純卻是我佩服之處。我正為她高興之際，忽然接到她破碎又充 滿無奈聲音的電話。原來近日內的笑容是她結交一位男友；男友卻與前妻牽扯不清，而再次的離開讓她受到傷害，無力再招架；電話中第一次聽到她強力的哭訴，我 好不心疼，除了陪著掉了一夜的淚外，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。在我堅持邀請她們母女回台中相聚的下一週，心痛的感覺更加強烈，因為竟然在七天內，她的體重驟 降十幾公斤，纖瘦的身軀更顯乾枯，兩顆大眼更是空洞無助，她更無聲了。那一次她還是冷靜地渡過這樣的二度傷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