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餅二酒私家珍藏小菜

談到吃，興致可大可小；對於吃，從來不講究山珍海味、或是滿漢全席，只要能吃的，甚麼都好吃，甚麼都不奇怪，除了阿貓阿狗保育級類動物、或是怪異如恐龍大象、恐怖似蟑螂老鼠等等，其餘一概來者不拒。從小身材屬於「肉肉的」，就是那種「連吸空氣也會胖」的典型，偏偏愛美天性難改變，為了不讓體態過度無限上綱，誓死捍衛「減肥有理、節食無罪」，因而，可憐十幾年下來，大部分的時間都處於半飢餓狀態，面對著數不清的美食佳餚，明的是故作高雅姿態，聲稱一點都不餓，暗地裡卻大口大口地往肚子裡吞嚥口水，其堅定意志力，任人難置信。

再講吃，感謝讚美創造萬物主，幸運地，在台灣，集各樣既精彩又爽口的食物於一小島上；在台灣，各種清幽環境創意十足的大小餐廳大街小巷林立著。吃，在台灣，真的太容易，有錢的時候，隆重盛裝來去君悅大飯店點份魚翅，飽食一頓；現金短缺時候，輕裝便服走到通化街夜市叫碗魚翅肉羹，一樣好吃的不得了。

好吃的東西，有好的人相陪伴，在好的地方作陪襯，三方相得益彰缺一不可。不可能相約談判要分手的那頓飯，會好吃、能吃到不知天荒地老；即便是燈光美氣氛佳，偏偏對面坐的那位不是嗤牙咧嘴地大口啖食，就是哧噗哧噗地用力喝湯，煞風景程度與殺胃口之力絕對遠遠勝過千顆飛彈。這可以由我那位女友的怨嘆得以證實，她堅稱自己能維持幾十年纖瘦身材，是因為跟他家那位沒有「吃相」的老公太久了，全然倒盡了胃口、損傷了味覺所致。

每個清晨醒來，望見窗外明亮刺眼的陽光，早已滿滿得鋪晒在偌大的南港公園裡，讓沾有厚厚一層灰塵的片片綠葉都羞愧的垂下頭，淺藍清澈無盡的天空，幾片不成形薄薄的白雲顯得無力的點綴著，最遠處從西邊的北投陽明山脈到東邊的內湖五指山系，零亂散布的小小建築物，今天怎會這樣清晰可見，凝望遠處天空不斷變換的雲朵，啜口老爺煮的咖啡，任窗外公園的叢叢樹梢不斷地搖擺，卻完全沒有消暑散熱的氛圍，反而一陣一陣的熱氣，在穿著吊帶睡衣裡的背面滋生，忽然感覺一滴一滴的汗水，有氣無力的從胸口往圓潤的腹部緩緩滑行直下…

進浴室預備梳洗妝扮前，瞥見沒有蓋上手提電腦的螢幕上，橫貼了張便條紙。原本熱氣讓人煩躁不已，拿起那張用粗粗的簽字筆，歪歪斜斜的字體，頓然會心一笑，讀了遍確定眼見─請叫我起來我要唱歌給你聽─再讀一次，請叫我起來我要唱歌給你聽，不知怎的，心情就此愉悅起來，人不再熱，氣也沒了，哼唱起自以為是的那首不知名歌兒來，搔首弄姿曼妙進浴室，一邊刷牙一邊左搖右擺踩踏著舞步，今天上電捲，捲髮的時候感覺特別順手，連粉底蜜粉也意外的非常容易上妝…等不及髮捲還沒卸下，妝還沒化好，急急地就趴在熟睡女兒的身邊，輕輕地問：「Sweetie,你要起來嗎？不是要唱歌給媽媽聽？…」哪裡知道，她竟是不耐煩的哼唔幾聲，翻個身把棉被拉得更高更緊，完全不理會我的期待。

心有點兒酸痛，回頭再把便條紙拿起，確定字跡不是老爺的，浪漫情感沒長好的老爺絕對不可能要唱歌給我聽，再看紙條第三遍─請叫我起來我要唱歌給你聽…只是，怎會這樣？要唱歌的人兒，完全沒有要起來的意思…這回舞跳不起來了，怎就覺得腳很酸，步很難行啊？髮捲用扯的卸下，看著浴室裡的大鏡片反射的自己，覺得天氣怎會一下變得這樣熱呢？化好的妝，與細細的汗水相糊了，原本想穿的小洋裝，那秒間，決定套上牛仔褲搭件輕便襯衫，隨便即可…

那年，明知道那條路很難過得去，她還是走了。再也沒有回來……沒有人知道到底跳下懸崖墜入大海的時候，她是把心還有那對會說話的雙眼，一起灑向大海，還是拋向天空……

稱不上是美人，但是身材適中，皮膚白皙的像是剔透的白玉，隱約可以看見底下的粉紅色血管與淺藍青筋。她真的不算漂亮，卻氣質逼人，更有一雙迷人深邃的眼睛與濃密修長的睫毛。那對眼睛沉默的望著的時候，要說的話，完全不需開口，幽幽彷彿輕撥琵琶的手，行雲流水的琴聲傾洩，細細地似乎在迴轉之間，道盡人世間所有的愛恨情仇與悲歡離合。

當時雖然我年紀小，但是懂得為何村裡的年輕小夥子們，喜歡在黃昏時分成群結伴尾隨著，提著一籃滿滿衣服往河邊漫漫走著的她；暈黃的夕陽，總把她纖細的身影，拉得更長更細，黃昏下飛揚的塵土與雜亂的多條身影相對應，空氣裡有股浪漫氣息悄然瀰漫，年少輕狂又不經事的村裡男孩們，只能遠遠地跟著、嘻笑著，從來沒有人敢過去跟她說話，而年紀最小的我，老被推擠到最前面，陪著傻傻癡笑，肚子裡有種奇怪的反應，竟然往上提升鼓脹了滿滿一臉。

我是生意人，期待能有客戶的詢價、要求打樣與報價，終至能順利接到訂單，再平安交完貨，確保收取全額款項，謙卑地賺取其中的差額，是成立公司的唯一宗旨。我是貿易商，俗稱掮客，沒有生產廠房，因此，每當接到客戶詢價的時候，首先，必須天涯海角四處尋找能生產的廠商，來回多次接觸廠商數家，再依照回應態度決定、判斷是否需要依照客戶的初步需求央請打樣，打樣完成再附上完整報價，提交客戶，安靜等候客戶佳音，做第一次的樣品確認與訂單簽約，也是開立貿易公司的一般作業流程。

貿易這行業流行一句行話：「No sample No business！」也就是是說，在貿易事業裡，沒有任何生意，會在沒有任何樣品之下成交；然而，卻有太多的案子，都是在提供超過三、五次以上的樣品後，才能如獲至寶地接到訂單合約。可以想見，如何依照客戶所提出的條件，用最快的速度與技術「產生」出最誘人的樣品，有多麼重要，以及如何如期「生產」出與樣品相同的貨物，並確保品質無誤，更是絕對必要。

我喜歡藉由敲打電腦鍵盤書寫文字，有人會說那是「作家」，出版社會故意稱為「作者」，不論怎樣稱呼這樣的角色，對我這樣「不知名」的文字創作人，與我的另外身分─生意人─頗有異曲同工之妙，也有著異途同歸之趣。

亭亭玉立的女兒，哼著不知名的西洋歌曲，在浴室裡梳洗，聽來，今天她的心情特別好。太小就離家遠赴他鄉讀書，住在國外時間幾乎超過了在家的時間，太多的生活習性早已改變，不再是童年那事事以媽媽為準的小女生。她總是在清晨醒來，要出門前才梳洗昨晚的塵垢。今天，她把燙過的過肩長髮盤捲頭頂，露出乾淨的鵝蛋臉與線條優美的頸項；雖然因長期熬夜，漸漸成形的黑眼圈，教人心疼外，在我的眼裡，那張幼嫩略施胭脂的臉，永遠顯現美麗明亮；一邊換裝一邊聽著瞄著電視播放的影集，不時還因著影集的對白而哈哈大笑，那般模樣，一點兒也不像是即將過二十六歲生日的「女人」。

明天要滿二十六的這位小「女人」，穿著藍底花長裙，腰繫綠色腰帶，上衣配上灰色緊身T恤，長細鍊掛在頸上，背起長帶小包包，漂亮的這小女人，我的女兒，對我笑咪咪地揮揮手說：「拜拜…」轉身出門去，我尾隨身後，緊緊追問：「…明天你的生日，媽媽請你吃飯呢…」竟又率性丟了句：「…再看囉…」頭也不回的揚長而去。她或許不會知道，留下錯愕的媽媽，站在玄關假裝整理觀賞著她送的那片小小花園好久好久，她不會知道媽媽的心裡，竟然有種說不清楚地醋意情緒，逐漸的滋生起來……

女兒從澳洲回來，已經整整二年了。在澳洲將近十二年，因為簽證的疏忽，又被黑心律師詐騙，不但沒能完成最後兩個學分的大學課程，更被澳洲移民局要求出境，據說三、五年之內不太可能再入境；臨門一腳，女兒沒有被澳洲政府頒份獎狀，表揚「感謝令母耗資千萬在敝國」，外加居留證一張，反倒成了「驅逐出境」的黑名單榜上大人物。媽媽的淚，沒敢大聲咆嘯宣洩，只是暗暗心疼著她的懊惱與後悔著自己的手放的太早。

是張曼娟在《百年相思》這樣說的：
「…路有多長，相思就有多長，愛戀是一個承諾，只敢輕輕許，
常以為自己已經忘記，卻忽略了溫柔的甦醒，只需要一個呼喚的手勢…」

粉紅色精緻質感與花色的長旗袍，細長優雅的裁剪款式，高掛在衣櫃的門面上，一雙滿佈青筋與斑紋點點的手，沒有修長的指甲，關節有點短、彎曲與變形，薄薄的老繭在掌心上，就這樣上下來回不斷地輕拂旗袍，感覺皺紋斑斑的手，深怕刮傷了絲質的面料，滑動時候是輕柔緩慢；指甲縫邊上的角質皮，沒有修飾乾淨，教人聯想，年輕時候這雙手在庸碌汲汲營營的生命大海中，是如何使命地滑動過千萬里、拼命地捕捉過萬千情…手，沒有停歇；臉，仰頭望著、摸著那件旗袍出神。

我的名字，當初怎樣定名，無法考究，忍辱負重得也扛揹了許多年。同樣都是「藥」字輩，從字面上看中藥、西藥、補藥等，真有心安得救的感覺；不然連「外用藥」、「狗皮膏藥」也挺增加信心的，偏偏就是我，也不知是八字沒合好，或是紫微命盤沒排好，正名以來，任何人只要看到「農藥」，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念頭就是「…那不能喝唷…」卻完全忘記；我強烈懷疑是刻意栽贓；無論如何我也「藥」字當前，身懷重任。農藥從來就不是拿來「喝」的，不是任何人都知道的嗎？

有人；我又懷疑這也是故意；明明知道中藥、西藥或是補藥不盡然罐罐都能喝，卻偏偏要反覆說「農藥不能喝喔…。」誰規定「藥」都一定能喝呢？中藥吃多，會有腎虧情況；西藥也有不能吃的，像是朱家老妹對於「普拿疼」絕對嚴禁，萬一誤食須臾間，只能靠救護車一路吚嗚長鳴直奔急診室；五餅二酒的男性友人早年縱橫於中國大陸，自悟年還少卻力已衰，因此拼了小命從中國抱回一甕「虎鞭補酒」用心服用多年。有天，突發奇想，相信只要把虎鞭直接咬碎吞入大肚，絕對不僅猛虎附身來相助，連神仙都會出手來相挺，哪裡知道好不容易撈出「虎鞭」一條，盯睛一看，赫然「Made In China」字樣就跟著射出成型的塑膠虎鞭，烙印在表面上清晰可見。

小女兒真的長大了，今年要滿二十六歲！家有長大的女兒，身為母親的我，有種無法忌妒卻又忌妒難耐的苦痛。等門，總要等到夜深蛙鳴，醒來時候天白雞叫發現人家大小姐也不知幾時進家門，並且已經睡得「人仰人翻」香甜的很了呢；打手機尋人，不是沒接就是說在忙，最懊惱的是好不容易接通後，她居然很小聲的回答：「…我在看電影啦…」；想約吃飯，聰明又愛她如命的媽媽，懂得利用email早在三星期前送出邀請，再在facebook上留言，外加條簡訊比較安心，當然，事也不一定盡人意，孝順兒女的媽與孝順媽的女兒不一定成等號，她說：「…下次啦，我跟我朋友約好了…」「那那…那媽媽想跟妳吃飯…」比哀怨似的，她的聲音忽然嬌嗔起來：「…唉唷，你下次要早點跟我說啦…就這樣囉…拜拜…」留下那句「我有愛妳啦…」的餘音，雖然著實讓人「心安」不少，卻還是任由自己重重摔入一段段遠遠久久的以前，一陣陣香香甜甜的回憶，一時片刻無能為力自拔…

那年，她應該十歲不足，週日的下午，吃過中飯兩人窩在白色棉布沙發上看影集。美麗的張曼玉飾演千金大小姐，不小心搭救了並且窩藏起來帥帥又酷酷還受傷的逃犯(逃犯是誰演的，至今十多年已過，螢幕上偶而會看見，終究都沒能叫出名字來)。逃犯粗魯卻心細，張曼玉嬌嗔卻粗心。張曼玉經常送來日用品與食物，終於有天逃犯受不了一成不變的食物，螢幕上就開始按部就班的敎演起─排骨蛋包飯─日久果然會生情，深情款款的四目是精緻小菜，拌著那盤排骨蛋包飯，兩人一根條根，一口口地輕輕嚼慢慢嚥，那般場景，宛若全世界只剩下這盤蛋包飯，這輩子從來沒有過的香、沒有過的美味美食似的。我和女兒也從未有過的聚精會神目不轉睛看完，兩人也對視許久，那個午後天氣一定清爽宜人，才會讓我忽然跳起，抓起錢包往超市奔去，大手牽著小手說：「媽媽也來做一份排骨蛋包飯給你吃…」女兒好像氣球一般樣，幾步就跳躍一下，一路呵呵笑個不停。我知道她開心的不得了。

輕輕的先拍打片片豬排，再浸泡醬油香油等酌料片刻，利用大火熱油，快速油炸數分鐘，撈起將油瀝乾，小火再稍稍煎烤幾分鐘，這時候廚房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香氣，直教女兒不願離開廚房半步，綁著兩條長長的麻花辮子，一臉通紅滿頭大汗的她，好幾回用力的深呼吸，把頭仰得高高，看不出來是鼻子或是噘起的小嘴在呼吸，按捺不住好不捨得吐出氣時，還不停的問：「好香喔…好了沒啊？」

站在門口，無神的望著門牌很久，心裡逐漸緊張與畏懼。

像是被抓姦在床，懊惱憤怒而不停扭轉拉扯床單的裸人。坐在他的面前，我戒慎恐懼。相約在餐廳見面。用餐時間的餐廳擠滿食客，七嘴八舌談話聲、用餐用筷的鏗鏘聲，加上牆壁上刻意關小卻隱約不斷放送新聞的電視聲，讓餐廳顯得熱鬧，但每張桌上的食物紛紛各顯神通，沒能產生情感的交集。

猜不出他的歲數，長長瘦瘦的臉，抿起的嘴像是沒收好的匕首，隨時有被劃傷的隱憂。談話之前，我偷偷的觀察，他的笑容很少，即使是笑，會把眼睛上翻嘴角上揚，連臉龐都向右扭轉了一圈，就是不咧嘴地笑；他說話的速度不快不慢但字正腔圓，我卻想起「竹籬笆外的春天」的李琳，祇可惜少了李琳的嬌嗔嫵媚，因為他不是女的。瞬間，他臉色下沉連聲音也降調，猛然摔出一疊A4大小的紙張，表情冷酷聲音更沉，彷彿冒著冰島山上的冰煙說：「這不是散文…」另外用厚厚肥肥的食指，不斷敲打著桌面上那張就要被戳破的紙張：「唸一遍，再唸一遍，甚麼叫做散文…」生怕隔壁桌的食客聽見，我囁囁喏喏的小聲叼唸著：『散文，四大文學體裁之一，一種自由的、靈性的抒寫見聞、感受的文體，不講究音韻，不講究排比，沒有任何的束缚及限制，也是中國最早出現的行文體例。通常一篇散文具有一個或多個中心思想，以抒情、記敘、論理等方式表達。通常所說的散文是狹義的散文，主要是抒情散文和哲理散文，其主要特點是「形散而神不散」』

澳洲雪梨的《生活月刊》在電子信箱裡邀稿提醒，希望提早談談「過年」。看到電文時，正好 準備趕搭機場巴士前往中國，收拾好桌上文件，關掉電腦前那一刻瞥見。巴士上的旅客寥寥無幾，各自利用手機繼續連絡業務或是向親友道別，吵雜不休車水馬龍聲 音，蓋不住車上人們講手機的「震撼」，而我這顆「人腦」沒有關機，反倒沉淪在總編邀稿的片段字句裡。

「過年」？又要過年？赫然驚覺這一「年」近尾聲，無聲無息的過完將近十二分之十一，倏地有很「沉重」的感覺，彷彿今年啥事都還沒動手，怎麼三百多個汲汲營營的日子，已經從指縫中悄然消逝。在巴士上，無意識翻著手上的護照，慢慢數著……

二○○六年，護照裡出境與入境各蓋著十四次的官印，表示出國十四次，感謝主。也表示坐了二十八趟的飛機，每趟的旅程，出入都平安，身體也健康，沒有拉肚子。